8万人拥入认不出这座湖北小城了

　　

　　开往音乐节现场的公交车到站了。下车的时候，一个乐迷看了看窗外，有些惊讶：“这是城乡接合部吗？”

　　不怪她有这样的想法。这条位于城市中心的滨湖西路，一侧是音乐节会场，虽然有围栏遮挡，但已经能听见里面传来有节奏的摇滚乐鼓点；另一侧是灰色低矮的民房，一个农妇正背着担子，从路边挑起两个水桶。

　　这里是鄂州，湖北省内最小的地级市，常住人口大约一百万，比邻近的县级市天门的面积更小、人口更少。2025年8月，一个名为“银河左岸”的音乐节宣布，将于9月20日、21日两天在鄂州主城区鄂城区举办。

　　参演嘉宾包括陈绮贞、二手玫瑰、痛仰乐队、许巍、潘玮柏，以及一个娱乐圈“新面孔”——梓渝。

　　这不是鄂州第一次举办音乐节，但这一次的效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开演前一周，场地外就有人搭起了帐篷。鄂州当地的很多工作人员，第一次切身理解一个互联网名词：“夜排”。指演出前，乐迷为了抢占入场先机，提前在场地外过夜排队。

　　一开始，鄂州有心理准备，但没有真正料到“夜排”的“威力”。直到9月13日，活动举办的整整七天之前，对演出场地负有管辖责任的西山街道办主任杨国顺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对面告诉他：真的有夜排的乐迷，已经到场外了。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待客之旅，在鄂州迅速拉开序幕。这几乎是鄂城区“有史以来”举办过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活动。他们需要在短短一周内，承接近8万名外来游客，压力不可谓不大。

　　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演出市场总收入796.29亿元，同比增长7.61%。而近年来，户外音乐节的举办，也呈现出显著的下沉趋势，其中60%的音乐节选择在三、四线城市或乡镇举办。

　　随着音乐节一同下沉的，还有乐迷、流量和经济活力，不仅本地餐饮消费、酒店预订大幅增长，还带动了周边地区酒店入住，辐射一个区域的文旅发展。

　　音乐节，对于一座小城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而能否接住这场节日，考验着城市的韧性。

　　在鄂州高铁站，人群从火车里流出来，涌向出站口。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不断提示：直接走，不用刷身份证。出了站，耳旁的声音又多了起来，每隔两三米就有志愿者在大声招呼：“接驳车往左走，网约车往右走！”游客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经拿到他们递来的宣传册，上面列着鄂州当地的景区和美食。

　　至少一半的人顺着指引，直接乘上了接驳车。前方立着的崭新广告牌，标注了这场热闹的归属：“鄂州银河左岸音乐节。”

　　9月20日到21日，连续两天的音乐节，让鄂州变热闹了。马路两旁，摊贩们密集地铺开，卖纪念票、明星周边、帐篷和充气沙发，喇叭循环播放着音乐节嘉宾的名字。越靠近音乐节现场，叫卖声越是重叠在一起。到了场地门口，对面还有一片美食街，小吃摊一个挨着一个，冒出滚烫的烟火气。

　　马路上，乐迷们举着印有明星头像的扇子、手幅，快步走向入口。一些本地居民没有买票，但也慢悠悠地停在路边，朝缝隙里张望。

　　热闹之下，在互联网上“云游家乡”的鄂州本地人首先看出了端倪：这条通往音乐节的马路，以前不是这样吧？他们留下评论：“鄂州，你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

　　8月底，演出地所在的“武昌府广场”，还是一片未经硬化的黄土地。不少乐迷担心，如果下雨，岂不是要在泥地里开音乐节？

　　负责场地建设的鄂州当地房地产公司，开始修整场地，并开设了视频账号，每隔两三天就发布施工视频，让上万乐迷通过视频“云监工”。

　　音乐节开场前20天，舞台地面完成了硬化，而台下的土地尚未平整，乐迷们从视频里惊喜地发现，舞台旁边加装了信号塔，以保障演出当天的网络。直到开场前10天，台下的观众区也全部铺上了草皮。

　　事实上，这片250亩左右的荒地，此前闲置了十余年。分管这片场地的西山街道办主任杨国顺告诉南风窗，筹备音乐节前，不少村民在这里种了地，或者开发了鱼塘，“很乱，一片望过去，就是杂树、杂草，密密麻麻的”。

　　不止于此，场地对面的“美食街”，也曾闲置近20年。有村民在上面种地、盖房子，但没有人真正入住，“（房子）将倒未倒的”。过去，每年要搞文明城市建设的时候，这块空地都是一块“心病”。

　　借音乐节的机会，鄂城区决定把这两块地盘活。房地产公司平整了土地，计划在办完音乐节后重新开发。另一块土地平整之后，分块租给了180多家小商户，让他们也能在音乐节期间增收。

　　这些变化，给当下的热闹提供了空间。在松软的草坪上，乐迷们聚集到舞台前，有的在后半场分散开来，躺在五颜六色的充气沙发上，像是参加一场秋游。另一头，摊位上的小商贩则忙着点菜、上菜，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文旅部门设置了自己的“集市”，展陈鄂州古铜镜、手工鱼圆、西山面塑、文创雪糕等鄂州特色文旅产品。美食街上更汇集了各种特色美食，鄂城区文旅酒店美食协会带来了一口直径约3米的大蒸笼，卖鄂州特色鱼圆、武昌鱼、粉蒸肉等，光一条鱼就展示了好几种烹饪方法。

　　“我们有一种掏家底式的心情。”鄂城区文旅局局长骆玲说，“好不容易来这么多客人，我们一定要把最好的、最有特色的东西掏出来给大家看。”

　　惠明（化名）是鄂州本地人，也是鄂州“鱼圆制作技艺”的非遗传承人。音乐节两天，她和家人都在场内的一个摊位卖鱼圆。为了保证售卖的鱼圆新鲜，一家人在音乐节前一天买鱼、杀鱼、绞肉……给现场的摊位准备了100斤鱼圆。摆摊到傍晚，冰箱里的鱼圆已经只剩下十几斤。

　　更多外地游客也因此知道了非遗鱼圆。惠明记得，有乐迷最开始只想尝一个，端着碗没走多远，马上又掉头回来再买几个。还有一个男生免费尝了两次，第三次他又回来了，“再不好白吃了”。这次他不光自己买了，还特别积极地给旁边的客人推荐，说这个鱼圆很好，自己都吃好几次了。

　　还有一个特殊的摊位摆在音乐节场地的一角。摆摊的人说，扫码关注公众号，可以送一瓶水。扫进去，才发现这是鄂州市委组织部，旁边的桌子上，摆着鄂州的就业创业政策宣传册。“送水”的工作人员，其实来自市委组织部和人社局创建的人才联盟，他说，担心游客没空翻开册子，所以先让他们关注公众号，之后再慢慢了解。

　　身处这样的热闹之中，种种细节都更能让人们意识到，鄂州为这次音乐节投入了多少心力。

　　音乐节首日晚上九点，表演接近尾声，不少乐迷在歌声中走向出口。忽然间，人群里一片惊呼，所有人都抬头向空中望去——夜空中，闪烁的光亮正在移动，专门用于灯光表演的无人机群，拼出一行行字“鄂州银河左岸音乐节”“鄂州欢迎你”，最后，是一条武昌鱼图案。

　　调转时针，回到热闹与松弛并存的音乐节场内。在乐迷们没有看见的地方，还有一些“幕后”故事。

　　距离舞台最远的角落，搭着一个白色大帐篷。帐篷的出入口有门帘虚掩着，不时有穿着警服、西装，挂着工作证的人进出。

　　这里被称为“指挥部”。帐篷的墙上贴着几张图，场地布局、周边停车场、接驳车路线一目了然。两张联系人表格上，写着鄂城区下属的各单位负责人——从区委书记、各局局长，再到部门干部，都在现场待命。

　　20日傍晚，音乐节的首日快要结束时，一个戴着“总指挥”工作牌的女士跟另外两个工作人员说：“今天这只有两万多人，明天人数是今天的两倍，接近五万人……”另一边，区融媒体中心的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检查现场拍摄的照片。更多的人不在帐篷里，为了观察情况，防范意外，各部门的负责人隔一会儿就要到场地旁边走一圈。

　　分散在场地各处的志愿者同样忙碌。鄂城团区委书记胡浩主要负责安排志愿者为乐迷、群众提供服务。饮水点的一个志愿者告诉他，现场用水“一桶接一桶，换水都换不赢”。胡浩看到，因为要不断撕开矿泉水桶的塑料封口，志愿者的手都被勒红了。

　　不少志愿者的岗位在场外。他们在鄂州站外，在各个停车场，还有的甚至在武汉站附近，引导乐迷坐上直达音乐节现场的接驳车。前后两天，大约有100辆接驳车在现场和武汉站之间往返，上了车，志愿者们也不闲着，而是给乐迷介绍鄂州风景、美食。胡浩收到志愿者发来的视频，大家还会放起音乐，和乐迷一起在车上K歌。

　　对工作人员来说，“紧张感”一直持续到音乐节的第二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鄂城区区委书记夏鑫坐在桌前，看向帐篷另一头。那里放着两块电视屏，通过两个不同方向的摄像头，实时记录场地内的人流。屏幕里，舞台前的人群挤挤挨挨，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像素点。

　　“看着好吓人啊，密密麻麻的。”夏鑫坦言，他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既希望有很多人来，又不放心。”

　　早在8月下旬，音乐节的事项已经确定了，而鄂城区文旅局局长骆玲才上任不久。她先忙完在鄂城区举办的“武昌鱼杯”2025年湖北省第三届和美乡村篮球大赛（村BA）总决赛暨六省市邀请赛活动，马上又开始筹备音乐节的方案。音乐节主办方预估，每天的乐迷人数大约4万人，两天一共8万人，这个数字让鄂城区很有压力。鄂州整个市域面积只有1500多平方公里，其中酒店、交通等配套设施不算全面，都有待进一步完善。

　　骆玲在鄂州工作12年，这次音乐节是她经历过的最大型的一次活动。过去，鄂城区办过不少活动，参与人数也有上万人，但在骆玲的印象中，这些活动主要面向鄂州市或湖北省，带来的住宿、交通、餐饮压力更小。而根据售票数据，这次音乐节至少有65%的观众来自湖北省外，鄂州市内的观众只占了5%。

　　经验是一步步积攒起来的。起初，主办方建议安排接驳大巴，每天准备一百辆，“当时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文旅局的设想中，火车票数量应该是足够的，大部分人可以直接坐火车到鄂州，接驳车“能搞个一二十辆过去就差不多了”。

　　音乐节消息官宣后，文旅局从购票信息里了解到，大部分乐迷来自省外，需要通过武汉站转乘抵达鄂州。与此同时，鄂州当地的酒店渐渐被订完，不少乐迷只能住到武汉、黄冈，但音乐节结束后，要怎么安全地把乐迷送走？

　　“（音乐节）散场是九点多了，天已经黑了，大部分的歌迷又是小女孩，所以我们想着还是要安排（接驳车）。”骆玲说。

　　骆玲记得，筹备期间工作人员经常刷社交媒体，了解乐迷的需求。乐迷们买不到火车票了，文旅局和主办方碰头，学习其他城市的经验，请求市发改部门支持，联系铁路部门增开了一批火车。乐迷说有酒店乱涨价，市场监管局就到各个酒店宣传音乐节的重要性，还发了对全行业的告诫书，“大家不要这次音乐节搞一锤子买卖，就把别人吓跑了”。最后，在区市场监管局的严格监督下，有三家酒店因为乱涨价被处罚。

　　到了音乐节正式开演时，压力依旧没有减轻。音乐节第二天，为了提前安排部分夜排的乐迷进场，同时维持好入场秩序，骆玲和其他工作人员早上七点就到了现场。而前一天，音乐节散场后，指挥部开了个复盘总结会，等骆玲回到家，几乎已经12点了。

　　“其实我们真的是有点诚惶诚恐”，尽管当天只睡了六七个小时，骆玲仍然显得很精神：“但我们又很珍惜这一次机会，虽然这不是政府主办的音乐节，但我们希望通过政府（的行动）把鄂州热情好客、服务周到的印象给到外地游客。”

　　她的期待收到了一点小小的反馈。那天早上，文旅局的工作人员捡到乐迷的身份证，转交到指挥部，又通过公安很快联系上了失主。骆玲留了这个乐迷的微信，对方很感激，还说十一国庆假期，他一定会到鄂州来玩。

　　即使筹备周全，意外仍会发生。而如何应对意外情况，恰恰体现了城市运转的灵活性。

　　音乐节的第一天结束后，指挥部的复盘总结会开到晚上十一点。复盘的大多是细节：移动厕所补水、清洁不够及时，场内网络信号不够好，场内的特色美食摊位太少，接驳车不够多，乐迷等待时间有点长……

　　这些问题都要在第二天得到解决。新的摊位入驻了，接驳车也从原本的50辆增加到100辆。“我们还给每一个上车的乐迷送一个苹果，寓意平安。”夏鑫说。

　　筹备过程中，主办方告诉文旅局的工作人员，一些乐迷会提前到场外排队。为了更早进场，站在更靠近舞台的地方，乐迷会早早地搭起帐篷，住在场外。但文旅局和街道办的工作人员仍然没想到，音乐节开演前一周，已经有帐篷在场外搭了起来。

　　9月13日那天，西山街道办主任杨国顺接到一个电话，对面告诉他：真的有夜排的乐迷，已经到场外了。他很惊讶，当天下午就和街道下属的小桥村村书记一起到现场，和排队的乐迷聊了聊。那时候，音乐节场地对面的美食广场还没建好，“（我们问）这么早来你们吃饭怎么办呢，（他们说）就点外卖。”杨国顺觉得过意不去：“我们这么大一个区域，都没有消费的地方，这是我们的一个短板。”于是街道办组织，给乐迷们送了些矿泉水、小面包。

　　第二天，小桥村的工作人员发现，场地外的帐篷在成倍地增长，“没见过这种阵仗”。工作人员主动和夜排的乐迷拉了一个群，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那几天，鄂州天气有点热，乐迷在群里说没有地方洗澡，村委马上就在党群服务中心的卫生间里新安装了两台热水器，又买好洗发水、沐浴露、电吹风，设置分性别、定时段开放的临时淋浴点，供夜排的乐迷洗澡。

　　面对意外，行动起来的并非只有政府，还有当地的商户和居民。他们的行动，也填补上了意外产生的缝隙。

　　一家“周爹爹烧烤店”，主动带来炒好的粉面和凉面。起初杨国顺还制止，不让他们在这里摆摊，没想到他们不是摆摊，是来免费给乐迷送吃的。后来，鄂城区文旅酒店美食协会也送来了东坡饼和小袋包装的武昌鱼，社区的一个志愿组织端来了他们自己做的银耳汤，还有一个卖热干面的婆婆，带着全家人5口人到附近来做热干面。有人问她，这一天你要送多少出去了，婆婆用鄂州方言回他：“你不管我送多少，反正我不能让这些伢们挨饿。”

　　类似的情形还有很多。临近音乐节，鄂州市家政服务行业协会的负责人问了一圈人，好不容易找到胡浩，说协会的阿姨们也想做志愿者，最后有60多个人报名。鄂城区商业街吴都·乔街的负责人也主动找到了文旅局，他们看到乐迷订不到酒店，愿意把闲置的150间员工宿舍打扫出来，让乐迷免费预订。

　　这些商户和居民的主动，也超出政府的预料。“因为这个音乐节在我们鄂州，应该是首次这么大规模、这么大阵仗，所以我们也都是想竭尽全力，给全国各地的朋友们留下一个非常好的印象，这就是这个城市的一种主人翁意识。”杨国顺说。

　　音乐节开演前，大家都一直在关心天气，害怕下雨让地面全是泥。杨国顺担心，他连着给气象局的局长打了几次电话，让他帮忙给自己电脑上安装了一个气象盒子，每天都能看天气预报。可每次看，天气预报都说21日会下雨。

　　他很着急，只能提前谋划。杨国顺先是动员区域内的商户找雨衣，考虑到当天乐迷人数接近4万，他们又上网预订了一批备用的。考虑到地面也可能积水，他又向属地的6个乡镇镇长打听哪里能找到干草垫，后来终于找到一家生产干草垫的企业。杨国顺和企业商量，先拉来3000平方米的垫子放在场内应急。如果不够，企业还有剩下的7000平方米垫子，可以马上运过来。

　　最后，天公作美，音乐节的两天都没有下雨。但杨国顺回头看自己的准备，仍然很有成就感。他记得，区委书记夏鑫过去经常说，干部都应该“多当几次热锅上的蚂蚁”，在实践中学会处理问题，“所以这应该是我当了一次蚂蚁”。

　　一座城市的发展，也是从一个个小问题的解决开始。“过往我们不具备条件来办这样的盛事，现在可以具备了，”夏鑫说，这也是过往大大小小的活动积累的结果，“都是积小胜为大胜，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人潮退去，音乐节的之后，鄂州马上就要开始思考未来。2025年全国健身瑜伽锦标赛、2025年鄂城区农民丰收节暨武昌鱼文化旅游季、园博园开幕、动物园开园……还有很多场锻炼，等着鄂州去经历。

　　如今，“文旅”已经成为我国消费增长的新引擎。中国演出行业协会2024年的数据显示，大型演出平均跨城观演率保持在60%以上，除演出票房收入外，直接带动观众综合消费超过2000亿元。

　　采访前，夏鑫在场外遇到两个外地来的女孩。她们看完音乐节，想到另一个美食街去吃东西，但是等的出租车一直没来。夏鑫让她们不用等了，把自己的轿车让给她们，“她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这个小插曲，也许给出了“好成绩”背后的一种答案，是周到、细致，或者用夏鑫的话来总结：“极致的服务”。对于一座城市而言，这才是跑出好成绩的关键。